(本文是筆者於一座談會的講詞,座談會主題是「上不了大學,人生就沒有意義?」)
報載有擁有三個碩士學位的老師,長期找不到穩定教學職位,看不開而自殺身亡,使人難過。
高學歷未必能學以致用,我在上一篇文章 (註1)已有提及。近年不少論者已指出,香港的經濟發展模式,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火車頭過份倚重帶有壟斷性質的金融地產行業,而2003年起以招待內地旅客為主的旅遊業 (自由行) 的過度擴張,更排擠了其他本土經濟的可能性。
就業收入差距擴大
伴隨著產業的狹窄化(註2),是就業收入差距擴大。根據統計處人口普查資料,以十等分組別工作人口劃分,最低組別的主要職業收入佔總職業收入的百分比,由2001年的1.8%下降至2011年的1.7%,同期最高組別的職業收入佔總職業收入的百分比,則由39.6%增加至40.3%。事實上,除了第九和第十(最高)兩個組別的收入份額增加外,其餘八個組別 (即80%的工作人口) 職業收入佔總體份額,十年之間均減少。
就業收入兩極化之外,就是向上流動 / 脫貧途徑漸趨單一。在筆者成長的八十年代,當時只有兩間大學,雖然眾多上不到大學的預科同學會感到可惜,但當時向上社會流動的途徑,除了透過獲取大學學位外,還可以透過修讀職業文憑、累積工作經驗 (如隨年資晉升)和儲蓄創業等多種方法。可是到今天,由於非專業職位的環境或出路往往被人以為欠佳 (創業的機會又給高租金蠶食),縱使持有高學歷往往風光不再 (專業職位都要面對僱傭關係彈性化如合約制的威脅,持有大學學位但入不到專業職位者大有人在),獲取大學學位成為許多人心目中「唯一」的向上流動途徑。
擁有不同資源(財政資本、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的階層,在面對轉變了的機會結構時,往往會有不同的回應策略: 低收入家庭無法在學習資源上與高收入家庭競爭,子女十二歲獲中學派位時已知必須付出多倍的努力才能勝出學位競賽。筆者的一名學生,父親是清潔工人,便經常提醒他要考上大學,擺脫貧窮的延續,家人長年的期望令他深感壓力。至於中產家庭的家長,不少本身一樣對未來職業保障的不確定深感焦慮,希望子女能夠由幼稚園或小學開始便進入名校,認為對日後獲到行政和專業職位的入場卷較有保證,所以子女自幼的時間表便密麻麻的擠滿語文班和興趣班,希望參加名校面試時能脫穎而出。
教育的異化
在就業收入差距擴大和向上流動途徑單一化的夾擊下,很大程度上產生了今天的教育異化問題。以前的人說,讀書本為「求知識、學做人」;但今天本來應該充滿喜悅的教學過程、本來應促進個人成長、自我探索和社群合作的學校生活,被「學位決定終生」的偏頗說法嚴重地扭曲。「讀書」由能使人感充實滿足的內在價值,往往淪為只有工具價值──「讀書只為入大學」、「求學只為求分數」。難怪有老師說,有學生只關心考試範圍的課程內容,甚至很少自發看課外讀物;除了因為功課太多沒有空餘時間外,恐怕也是因為自小到大,參與讀書和課外活動的內在動機已給「分數」這類外在誘因大大地削弱了。
但教育局並沒有採取有效措施減少學生的壓力,反而TSA結果成為教育局向學校施壓的藉口,不必要地增加了對學生的機械式操練。而校本評核更會在2018-19年擴闊至包括科技生活、視覺藝術、文學甚至健康管理與社會關懷,今人擔心這些本來蠻有意義的生活面向,在繁複的評核要求下又會遭磨平變質。
意義來自體驗
若某人獨處時,沒有影音設備、垃圾食物和感性消費,便覺無聊鬱悶,其實是存在的空虛、精神生命萎靡不振的徵狀,那他無論學歷多高,生命的開展恐怕也是不足夠的。當然,每個人的興趣、才能、性格、價值觀都不一樣,所以不能照搬別人的「人生意義」;但是一般來說,意義的來源包括以下幾項,都與人生的體驗有關:
- 真摰的投入生活 (投入有收入的工作、義務工作(如社區關懷、環境保育、社會行動等)、家庭照顧工作、讀書和培訓等);
- 見識到宇宙的浩瀚 (理性認知);
- 讚嘆自然的美麗 (藝術欣賞和創造);
- 感受到親朋的愛 (道德感通) ;
- 培養靈性或建立宗教信仰,透過比自我更高層次的存在,探尋生命的意義;
- 有些人經歷過苦難而領略此生的特別意義。
擁有大學學位,雖然可為追求不同的人生目標時,提供一些資源和機會,但不應是唯一的途徑,更不應壟斷人生的意義。
政策和實務倡議
1. 上文指出,香港愈發嚴重的貧富懸殊是造成芸芸學子沉重壓力的罪魁禍首。政府應該透過經濟政策和社會政策 (特別是就業政策和社會保障政策),讓年青人有多樣化的發展機會。學校方面,應該改善師生比例、加強職業教育、升學就業輔導和意義教育,讓不同才能的年青人皆有選擇。
2. 為了減輕希望繼續升學者的壓力,政府應該增加非聯招的本地名額,以至增加成年人名額等,給希望在人生稍後階段才讀大學的市民,有多次的入讀機會。這樣可大大減少「一試決定」的感覺和壓力。
個人方面,也要有「B計劃」的準備 ,並且挑戰一些僵化的想法,例如為什麼一定要現在讀大學? 先工作幾年,弄清一點自己的價值觀和內心真實目標,才報讀適當的課程可以嗎?
3. 社會 (包括傳媒、學校、家庭和朋友間) 多點宣揚「人生有無窮可能性」的訊息,這些訊息或可幫助有朝處於情緒危機的人,懂得自我開解和向外求援,不致走上絕路。
註 1: 蔡建誠,〈在學年青人的壓力 ── 社會結構的觀點〉,《立場新聞》,2016年3月12日。
註 2: 如從事製造業的就業人數由2001年四十萬大幅減至2011年的十七萬, 減幅達六成; 又如所謂「新四大產業」(「藥房」、「金鋪」、「電子產品」及「化妝品」) 佔領街道和商場等。
註 2: 如從事製造業的就業人數由2001年四十萬大幅減至2011年的十七萬, 減幅達六成; 又如所謂「新四大產業」(「藥房」、「金鋪」、「電子產品」及「化妝品」) 佔領街道和商場等。
參考書目:
Frankl, V. (2006). Man's Search for Meaning. An Introduction to Logotherapy. Boston: Beacon Press.
Lyubomirsky, S. (2008). The How of Happiness: A Scientific Approach to Getting the Life You Want. New York: Penguin Press.
Lyubomirsky, S. (2008). The How of Happiness: A Scientific Approach to Getting the Life You Want. New York: Penguin Press.
2 則留言:
覆一讀者:
K, 謝謝你的留言, 明白你的意思。正如我上一篇文章 (《在學年青人的壓力 ── 社會結構的觀點》)指出,許多同學認為, 沒有大學學位好慘, 好像你所說, "上不了大學=低人工+工時長工作=無錢=無時間=牛". 但是否一定如此?
如果純粹講錢, 其實有些維修類工作、地盤甚至清潔等,比很多大學畢業生的起薪 (如記者)還要高,而且工時未必比一般香港人的長。
人不同牛。人需要為自己的生活和生命賦與意義。有些工作許多年青人看來是沒有意義的,例如清潔這份環境和出路欠佳的工作,但我訪問過在學院做了多年的清潔工人, 有些做是因為要養家、又沒有其他選擇,有些則在這些原因之外,還對能「為師生維持清潔的環境」感到滿意。
我這樣說,沒有叫你做上述幾類工作的意思,因為你做什麼工作、日後希望發展什麼工作,應是考慮個人的處境+興趣+才能+性格+價值觀的選擇。 我只想說,你的方程式未必正確。
有大學學位未必可以學以致用,那是否一定要有大學學位?
如果還是要,是否一定要八大的資助學位? 我有學生讀完了副學士後, 在本地讀了外國的自資top up學位後, 有些順利找了不錯的工作, 有些則繼續在本地讀碩士。
如果還是要, 是否一定現在要? 先工作幾年, 儲些錢,累積多點人生的體驗,清楚一下自己的價值觀和目標,才讀相關的課程 (可以是職業課程) 可以嗎?
「人生」是一個人之前行為的總和,他的人生意義就只有他自己才能親自去賦與。人生可以不是直線而是破浪形的。
我希望在下篇文章可以再回答你的問題。再謝你的留言。
郭老師說:
「說一點個人經歷:有兩位年紀相若,現在未滿三十的後生,予我深刻印象。
一位是我學生,當年唸不完了中五就要離校了,有老師極力反對,喂你點都要有張Cert!但有某西化老師介紹她去相熟的髮型屋當學徒,據說曾遭另一位資深老師猛烈批評,做老師要顧住學生前途啊!然而,那學生當然欣然接受。一晃眼六七年,當年的學徒如今跟咗個澳洲籍師傅,拎過國際髮型設計冠軍的,努力學習,終於出頭。而家已經獨當一面,為某群明星指定髮型師,每次貼士成千銀。錢要自己搵的,這是立志苦不早。
另一位是故人的弟弟,喜歡讀歷史但無心向學,當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兒》大熱時,我還要問佢借。中五會考欠理想,原校唔收,就讀IVA。因為英文唔錯,抵得諗所以人緣好,所以畢業後順利搵到工,依違在技術工人與寫字樓老世之間,堪作橋樑。甚得老世賞識,最終亦考進政府職級,而家再讀其它專業課程。薪金不比當年中學鄰座CE考6A的同學低。這是後發可先至。
沒有學位,憑意志和能力,當年運氣很重要吧,也不是絕路。這當然很可能是特例,但暫時沒有學位的,靠自己吧,不宜妄自匪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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